送外卖的年轻人们：跑下去，直到成为生活的骑手

在互联网上，曾有人讨论过“骑手从哪里来，骑手到哪里去”的问题。当我们观察过这些骑手的生活，答案似乎并不那么复杂。他们是从土地里生长起来的普通人，他们从乡村来到城市，他们从生活的夹缝里出发，从零开始尝试一种不同于祖辈的生活，他们或许不会一直是骑手，但对于他们来说，艰辛生活之中，总需要一处可以“缓冲”或者“支撑”的工作。

文 / 羿南


5月20日，淅沥沥的雨打湿了温州。林刘峰停靠在路边，疯狂对着手机练习“爱你呦”。他有些蹩脚的比心，边练习边捂嘴偷笑，“这有点不对劲啊”。 林刘峰是骑手，“520”当天下午鲜花订单激增，暂时没有餐饮单的他随手接了鲜花单，没想到，订单的另一个需求是“代我和她说一句，爱你呦”。 做骑手三年，这是他第一次接到“需要带话”的单子，还是情话。 “我情何以堪啊”“我该怎么说啊”“如果是我女朋友我估计不好意思当面说”“万一有很多人怎么办”“估计他们是异地恋”……林刘峰用短视频把这些碎碎念记录下来。视频里，他带着方形的黑框眼镜，黄色的头盔下裹着黑色头巾，电动车上蓝色的遮雨顶异常抢眼。 见到收花的姑娘前，林刘峰确定了自己的话术，决定先表明身份，再说明原委，最后“告白”。 “你好，我是美团骑手，有位先生让我跟您说……‘爱你呦’！”话音刚落，林刘峰激动地跑开，视频飞快略过的模糊画面，他害羞的笑声却异常清晰。

▲ 林刘峰正在练习“爱你呦”。 林刘峰是中国数百万常驻骑手中的一员，在不同版本的数字里，这一骑手群体规模已达近千万，其中，多数是像林刘峰一样的进城青年。他们奔跑在中国各大城市的街头巷陌里，与城市的每个生活角落发生着浅尝辄止却又无所不在的联结。 他们参与构建了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城市摩登生活，让浪漫变得更方便，让餐食富有效率。 而对于骑手来说，这或许也是他们存在的意义：触摸和参与当代的城市生活，哪怕，是以跑腿的方式。

脱困 林刘峰是90后，老家在东北，高中毕业和全家搬至温州。或许是受城市文化的影响，成为骑手前，林刘峰曾创业。 2018年，他投注所有的积蓄、借了外债，在温州盘了间门店，想抓住卖水果的商机搏一份成功。和现在黝黑的样子不同，当时的他皮肤白嫩，似没有经历过风霜，和客户谈生意，都是开着奥迪，穿着笔挺的西装。 “每天想很多——怎么发展业务？怎么维护员工关系？怎么填补资金？隔三差五要下功夫维系人脉，压力很大。”林刘峰忙且累，但又因满腔溢出的热血自得其乐。他时常天不亮就亲自出发去市场，挑选最畅销的优质水果拉回店里，还拓展出线上销售的渠道带动销售。 他一直是努力的人，但对于创业而言，只有“努力”稍显单薄。 创业初期，一切向好。半年后，形势急转直下。 磨合日久，林刘峰与合伙人终理念不合一拍两散，加之初次创业，没有扎实的行业摸底和实践基础，林刘峰以失败告终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欠款数额和所剩无几的自信心。 告别读书生涯后，进入经济更发达的城市，这似乎是80后开始一代又一代年轻人的命运模板。 “大学毕业生可以进大公司或者公务员，高中毕业生一般都会想着创业，初中学历的学生们在工厂打工”，一位在广东多次做过实地调研的媒体人曾经总结过。 小成本创业，是很多青年人试图快速融入城市生活的一种方式。在微信上一些分享小成本创业经验的微信群里，充满了这样的信息：投资经营一家奶茶店（美甲店）后，单店轻松月入数万块。 但他们往往忽略了现实生活中的种种复杂因素。林刘峰说，他曾预设结局，幻想过上百种创业成功的场景，也有不赚钱的心理预期，但没想到会陷入绝境。“那段时间非常痛苦，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才能还清欠款。” 《夏日友人帐》中说：如果结果不如你所愿，就在尘埃落定之前奋力一搏。 2019年，整理心情的林刘峰决定做骑手“送外卖还债”。这份工作并不轻松，但是他脱离绝境的希望，也成为他平稳过度下一程人生的起点。 从美团众包开始，林刘峰每天早上10点上线，晚上8点下线，3个月后加入美团乐跑，每日单量也逐渐从30单涨到50单。在美团温州新城站点的30多名骑手中，林刘峰用一年左右的时间拿到了温州跑单第三名的成绩。 他曾顶着35度的天气爬过20层楼，也曾因为一句“谢谢”顿扫疲累，在短视频平台上，他把骑手生活记录下来，“没吃饱也要扛大米上五楼”、“脚蹬没电的电动车”、“第一次收到小费”……三百多条视频，呈现了一个完整的林刘峰，也是映照出基层骑手的真实样貌。

▲ 林刘峰在送餐路上。 在林刘峰看来，骑手像是落地时的一层包裹，就像专业运动员在落地时需要一些护垫，闯入城市生活，也是一种难度极大的冒险，因此，需要一些缓冲，好让大家能够重新出发。 和创业时不同，他只需要每天定个小目标，然后盯着单“抢”。和骑手兄弟们闲聊时，林刘峰才更加深刻的理解了“骑手”的精气神——尽管生活时而一地鸡毛，但大家都“不认输”“不甘心”。 守着人间烟火，也守住一份对美好生活的期盼。他们相信，努力奔跑，逆风前行，终会脱困。 2020年开始，林刘峰月收入稳定在万元，除了生活费，剩余的工资全部用来还款。“照着目前的跑单情况，过两年时间就可以还清欠款了，如果每天延长跑单时间，说不定一年半就可以。”林刘峰说，“跑外卖之后明白了一个道理，人可以异想天开，但一定要脚踏实地。” 他不准备一辈子做骑手，还完债计划准备自考，提升学历。《2020上半年骑手就业报告》显示，59.8%的骑手希望聚焦职业本身，学习更多外卖配送技能；48.2%的骑手仍怀有一颗创业的心，希望工作之余可以学习“创业、开店技能”；41.4%的骑手希望“能有机构认定骑手专业度”；32.9%的骑手期望能进一步“明确成为站长的方式和要求”。 送花路上，林刘峰时而冲着镜头唠家常式地玩笑，“应该有一支专业的送花队伍，名字我都想好了，就叫‘护花使者’”，时而吐槽店家“这个花店有点奇葩，门口怎么都没有花”，进去之后发现自己走错了……他还会潇洒地一展歌喉，哪怕跑调也要高歌。

立足
林刘峰把骑手当成一种“缓冲”，杨少石则把骑手当作了支撑点。 和林刘峰一样，杨少石也是90后。成为骑手之前，杨少石“花钱伸手”，主要靠父母接济过日子。 他的老家在河北邯郸市的农村，和村里20多岁的青年一样，他尽早结了婚，但无法适应倏忽间的角色转变，不知如何负担家庭。“我那时没有责任心，也没考虑过未来。”他依旧孩子心性地依赖父母。 2014年，杨少石父母前往沈阳打工，半年后，他带着妻子、女儿投奔父母。 抵达沈阳后，父母拿出攒的辛苦钱，劝他做点小买卖。摆地摊、挤市场、开饭店……杨少石开始学着自食其力。做买卖几乎可以达到收支平衡，但翻来覆去只够温饱，存款还是空空如也。女儿日渐长大，杨少石想为女儿提供更好的生活，不愿赌一份不稳定的未来。

▲ 杨少石和女儿合影。
2019年5月，杨少石成为兼职骑手，预备试水。

根据美团《2020上半年骑手就业报告》发布内容显示，疫情期间骑手工作吸纳了大量二产、三产从业人员。其中，35.2%的骑手曾是企业工人，31.4%曾是创业或自己做小生意的人员。此外，在数字经济平台推动下，零工经济正改变着传统工作方式，为就业带来更多可能性。2020上半年，美团平台上近四成骑手有其他工作，其中8.8%的骑手拥有不止一份灵活就业工作。除了骑手身份，他们还同时是公司白领、小微创业者……身兼数职正成为就业新趋势。
初期，因为业务生疏、对地图不了解，他每天花费时间比别人多3小时左右，晚上十一、二点才回家，日均工资却只有同事的四分之一。备受打击的同时，他心里暗暗较劲，跑单有意识地记路，也开始摸底商户、住户的位置。 “有时候累得躺沙发上一动不想动，但看到自己的跑单量和收入，真是挺开心。”两个月，杨少石从依赖导航到“见单识路”，逐渐掌握了配送半径五公里范围的地图。他的单量随之提升，甚至直冲“沈阳外卖小哥接单排行前十榜单”。榜单每天更新，杨少石一年内能登顶近五十次。 如今，他每天上线10小时，一天大约接70单左右，基本每个月收入超过万元，最多时能达到一万八千元。
做骑手让他相信“奋斗”的力量。2020年，杨少石接单量近2万件，跑单行车里程达4万多公里，相当于沿赤道绕地球一圈。 “妻子比较善于规划。去年我俩赚的钱，分两次进行了提前还款。”2020年，杨少石在沈阳买了房、落了户。70平方米的家，装下了一家人最简单的幸福。 《城市新青年：2018外卖骑手就业报告》显示，2018年有77%的骑手来自农村，80后、90后居多。近年来，我国城镇化飞速发展，在大量农村人口流向城镇的进程中，服务业成为我国吸纳就业最多的产业。以骑手为例，2018年，45%的骑手每天接单数量超过20单，40%的骑手每天行驶距离大于50公里。越来越多的人，以新就业立足于城镇，支撑起自己的家庭，骑手们的生活有了新变化，24%有了钱、20%买了房、16%买了车……

▲ 杨少石在配送路上。 2021年春节，杨少石不舍得休息。节假日是骑手最忙的日子，或许十几天就能赚到平日里一个月的工资，他所在的站点，多数骑手选择工作。 成为骑手后，杨少石再也没有向父母伸手要钱，而是逢年过节给父母发红包、买礼物。“我父母现在挺知足的。”杨少石近期的目标，是努力打拼，让父母欣慰，让妻子和女儿更幸福——这也是他一生的目标。

白衣骑士
每个挣扎向前的普通人，都在他人看不到的地方，接受生活的捶打。 李奇没想到，儿子庆庆的白血病康复5年后，会再度复发。 2012年，庆庆刚检查出白血病时，他还是玻璃厂车间主任，为了带儿子看病辞了职，从西安到北京，先后跑了6家医院。 刚听闻白血病，李奇脑中只有两个字“绝症”，但医生说“这病能治”——半年多，经历8次化疗，庆庆体内异常的造血干细胞逐渐被清除。为了治病，夫妻俩把家里能卖的、能借的找了个遍，债台高筑。“这个病像是‘吃钱’。”李奇说。 2018年10月，庆庆再度复发，只剩一条活路，骨髓移植。 靠着亲友资助和社会募捐，李奇做了配型，为庆庆移植骨髓——这并非结束，凶险地排异反应依旧让庆庆饱受折磨，他的两条腿布满瘢痕，脸因为激素肿了一圈，体重锐减近40斤，康复似乎遥遥无期。 手术结束后，李奇一家辗转来到燕郊，庆庆在血液病专科医院河北燕达陆道培医院继续治疗。 初到燕郊，李奇没有工作，他和妻子一人负责医院陪护，一人负责做饭——白血病病患免疫力低下，每一口餐食都有严格的要求，甚至每次吃饭都要消毒碗筷。 夫妻俩没有任何进账，但治病需要钱，他们只能频繁找亲友挨个借钱。2019年底，李奇和妻子因为“借钱”问题爆发严重争执，甚至动了手，招来警察。警察调解时得知这一家的情况，建议李奇跑外卖。 时间相对自由，能兼顾孩子，只要勤奋也收入可观，对于当下的李奇而言，做骑手成了最合适的选择。

▲ 李奇在送餐路上。
和其他骑手不同，每天下午3点前是李奇最忙的时候，多数骑手在此时下线，他愿意饿一会儿，打个时间差接更多订单。李奇的目标是一天跑够50单，收入能覆盖租房和日常支出。 他所在的美团燕郊东贸站，距离庆庆治病的医院约3公里，站点103位骑手中，14位是白血病患儿的家属，最多时有24人——患病的家人是他们坚持的意义。 当生活脱轨，他们选择用骑手的身份兜底，“跑单”是跑出一张安全网，跑向一条缓冲带，是专注于奔跑，暂时甩掉重担。他们不止是骑手，更是骑士，守护家人与自己生存与生活的底线。 在站点，有些骑手的孩子恢复的不错，一家人便离开了燕郊，回归原本的生活，“做骑手”也成为他们藏在心底的旅程。 李奇还在燕郊，每天送完最后一单回家路上，他总哼起歌，他有时刻意提高音量，让歌声在整条街回荡……

▲ 李奇在取餐。 在互联网上，曾有人讨论过“骑手从哪里来，骑手到哪里去”的问题。当我们观察过这些骑手的生活，答案似乎并不那么复杂。他们是从土地里生长起来的普通人，他们从乡村来到城市，他们从生活的夹缝里出发，从零开始尝试一种不同于祖辈的生活，他们或许不会一直是骑手，但对于他们来说，艰辛生活之中，总需要一处可以“缓冲”或者“支撑”的工作。 不是所有人降生下来都能轻易凌驾于生活之上，我们多数人都要学会先从泥泞之中翻身，正如林刘峰所说，“我要先学着成为生活的骑手”。
（专题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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